炅依_

Lirica:

“你相信吗？海妖的存在。”

“藏在这片看似安静的海底，用歌声把人类引诱进深处的礁石下，狠狠溺死然后堆积在一起？都是几百年前就老掉牙的故事，能不能稍微有点新意？要有这种东西的话，我还真想摸一下它撩人的脸蛋，哈哈哈哈……”

身边的同伴肆无忌惮开着玩笑，男人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喂，利威尔，过来喝一杯嘛~别总这么不近人情。”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不耐地朝着已经喝醉的两人说道：“这里可是领海。“

“那又怎样？看看这水面，连波纹都没有一个，要多平静有多平静。还有两个小时才是交接班，在那之前，我们大可以放松一下。”男人没有再理会他们，专注地盯着仪表盘。已经是在这里工作的第十年，他太了解海平面下随时都酝酿着怎样的变化。

他们是被派遣到这里的海上部队，任务并不繁重，仅仅是每天定时巡查海面。在海上也受到过几次暴风雨的袭击，但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个轻松的差事。利威尔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愿意到这里来，成天跟一群无所事事的醉鬼呆在一起，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很喜欢这片海。

没有任务的时候，男人会独自在沙滩上散步，海边的景色每时每刻都不同，朝阳温暖，午后安静，暮色温柔。浪潮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在他听来无异于情人间的低语。似乎从孩提时候开始，利威尔就极度迷恋海洋，所以他自愿被调配到临海的研究所，哪怕只能做一些无聊至极的工作。

 

利威尔一度以为自己的余生会在不断重复的昼夜更替和一成不变的工作内容中度过，直至他接到来自上级的安排。那是一道极为特殊的指令，要求他独自去总部报到，禁止任何人陪同。虽然非常疑惑，他仍按照指示在约定时间到达，等待他的是从未谋面的、来自军部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他们并没有过多解释，把他径直带往了总部地下室。利威尔从来不知道基地里有这样一个地方，还设置着复杂繁琐的警报系统。

他们在尽头的暗室前停下，输入最后一层密码后，从未设想过的景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房间内嵌着一只巨大的水池，水质相当清澈但屋内光线太暗，无法清楚看见内部。“这就是你今后的工作，请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表情机械的研究员第一次开了口，“池中有珍贵的实验体，是花费了非常多的代价才成功捕获到的，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守好里面的东西。”利威尔觉得非常可笑，继毫无用处的闲职人员后，他的下一个角色只是仓库保管员。

他很努力地试图看清那个所谓的「东西」，水池的底部确实有一团什么物体，模模糊糊分辨不出形状。“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发问。研究员的脸上露出一点奇怪的微笑，在这样的环境里甚至有几分诡异：“你可以叫它海妖，或是水怪，whatever...不过小心点，别靠得太近，它可不是好对付的家伙。祝你好运！”

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利威尔才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房间里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直直到达地板下，沿着这条路下去可以看见整个水池的全貌——与其说是水池，不如称之为一个巨大的玻璃槽。站在层层加厚的玻璃壁外，他看见了那个「东西」。一个少年，或者说少年模样的……不知道什么生物。少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安静地呆在水池底，他的褐色头发随着水波轻微晃动，一缕一缕。偶尔利威尔去的时候，他正好清醒着，深绿色的眼睛随着男人的动作转动。

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有攻击性。连续多日的接触让利威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从面容看，这孩子的年纪非常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光裸着身体，跟普通人无异，除了偶尔张开的手指间有一点蹼状物相连，脚趾间也有相似的结构——对于生活在海里的生物而言，这些特征都很容易理解。他的个性温和，胆子很小，开始时只敢蜷缩在离池壁最远的角落，偷偷观察着男人的举动，一段时间后尝试在男人出现时靠近玻璃壁。

 

研究所的人没有再来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能接触到的生物只有彼此。利威尔开始跟少年说话：“你没有名字吧，我会为你取一个。叫艾伦怎么样？”少年似懂非懂，隔着玻璃认真地盯着他，很久没有作出回应。以后的每天，男人都会跟他说些话，虽然明知道这孩子大概根本听不懂。

渐渐地，少年开始能对他的话作出一些简单的反应，利威尔轻声叫他“艾伦”的时候，他会迅速游过来，趴在透明的墙壁上追随男人的动作。有一次少年竟然大着胆子浮到水面，利威尔触碰到他的皮肤，冰凉湿润，像一尾鱼。

他们间的相处越来越随意，艾伦浮到水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男人发现，艾伦并不是只能生活在池里，离开了水，他可以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内跟普通人类一样用肺呼吸。

那天也是一样，利威尔在池边叫他的名字，艾伦却没有出现。男人蹲下身，正看向池底的时候，被突然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全身，少年竟然轻快地冲出水面环抱住岸上的身躯，把他一起拖下了池底。利威尔并不害怕，他知道是艾伦的恶作剧，所以他在水下微微板住脸，用训斥的眼光看向少年。艾伦不敢正视他，只好微微低头，用余光不断瞅向男人，深绿色的眼睛有些慌乱，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水纹在他脸上映出柔和的光带。

利威尔突然很想吻他，所以他抓住艾伦有些湿滑的手臂把他拉向了自己，捕捉到少年微微张开的唇。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单纯地将他们的唇触碰到一起，耗尽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松开少年的手，他浮到水面，费力地翻上地板，全身湿透。少年则匆匆地沉回池底，任凭他再叫他的名字也没有一点回应。大概是害羞了吧，这小鬼。

这件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利威尔知道，自己有些迷恋上了这个奇妙的少年，但他形容不清这种感觉，如同迷恋上大海一样。利威尔开始频繁地进入池中，有时艾伦会上到地面。仅仅是接吻和轻微的触碰，男人从不做出逾越的举动。

 

艾伦不见了。

利威尔知道，最糟糕的事开始发生。

再次见到艾伦的时候，他又蜷缩回了池底，呼唤他的名字好一会才游到水面。他的臂上有几个小小的针孔，那是注射麻醉剂留下的痕迹。手臂内侧的整块皮肤已经被切除下来，露出浅粉的内层，伤口在水中浸出猩红。脸上也有淤青的痕迹，也许是反抗的时候被击打了，也许是挣扎时候自己弄伤的，也许还有别的理由——他无从推测，也不愿意去假想。

塞壬的歌喉只是传说中的东西，艾伦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深绿的眼睛注视着他，夹带着呼喊不出的痛楚，还有深深的绝望。利威尔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他受伤的脸颊，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无法保护艾伦，更无法带他逃离更多的伤害，所以他连伸出手的动作也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伦再次沉回池底。

之后，他向研究所递交了申请，要求参与跟艾伦相关的实验。原以为自己这样毫无关系的人一定会不予通过，但意料之外地获得了批准，或许是考虑到他看护人的身份。条件只有一个：呆在单独的房间内，不允许进入实验室。

当他走进实验室旁的透明隔间时，艾伦正在拼命挣扎。好几次尝试注射都没能成功，戴着宽大口罩的肥胖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捉住少年的头重重地碰撞在地面上，在艾伦没能作出反应的一瞬间将针头推进了他的手臂，少年再也无法抵抗，身体瘫软下去。他们就这样把他拖上手术台，像一条死鱼一样。利威尔听见自己身体深处，燃烧地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亲眼目睹了整个实验过程。

他们切开艾伦的皮肤，并且把伤口向外扩张，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也许麻醉剂并不能使他逃离痛苦。沾了血的很多只手在他的身体上游走，后背，腰身，大腿。少年的脸侧着，正对隔间的方向，利威尔看到他无声的痛苦。胃里的东西不断上涌，恶心到想要吐出来。他无法继续忍受，使劲敲击与实验室相通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噪音，实验不得不暂时中止。

“如果再做出这样的举动，你将失去出现在这里的资格。”戴口罩的肥胖男人这样警告着，是他粗暴地把麻醉剂注入艾伦的身体。利威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明显的挑衅意味：“你们就是这样进行实验？”肥胖男人不可遏止地发出笑声：“别太天真了。它只是一个怪物，我们没有理由对它温柔。”

利威尔的身体微微颤动，他觉察到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落在那张油腻的脸上，肥胖男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喂，你该不会是被它的脸吸引住了吧？别忘了海妖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说起来它确实有张不错的脸，身体摸上去也不错。”本就很小的眼睛眯起来，皱在一起的五官透露出某些下流的想法。

利威尔最终还是没忍住，狠狠将那头恶心的肥猪揍了一顿。然后他被关进了艾伦隔壁的暗间。    既然包容不下，那就让它毁灭吧。

 

午夜的时候，传来潮水上涨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自己和艾伦唯一的机会。利威尔是个孤儿，幼年时没有食物，带领其他孩子偷窃已是家常便饭，解开区区一道锁根本不是问题。他巧妙避过所有摄像头，这不是什么难事。到这里十年，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它们的位置。

安静潜入总部配电室，拉掉电闸，那些精密的警报系统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然后他独自前往最底层——那里有几道至关重要的阀门。总部建在海湾地带，涨潮时溢出的海水会灌进建筑，全靠这些阀门把刺骨的水流阻挡在外，它们才能安稳屹立了这么多年。

现在，它们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一小时，因为男人开启了阀门。他几乎已经可以听到汹涌浪潮上涨发出的拍击声，那些曾经温顺的水滴正争先恐后地涌入吧？不多时，这里就会被悄悄地吞没，连带着酣睡中的猪猡们，他们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会葬身在如此温柔的海平面下。

时间所剩无几，利威尔迅速回到安置着艾伦的地下室。他像往常一样轻声呼喊少年的名字，这次等待了更长的时间才看见少年迷茫的脸。手臂和脖颈上的伤口只剩淡淡的粉色，脸上的淤青也已经全部消失，只有躲闪的目光能看出他曾受到伤害，看来艾伦有种神秘的自愈能力。

他无心过多关注这些，一把将少年拖出了水面——就像那孩子曾经的恶作剧一样。艾伦开始拼命挣扎，抓伤男人的手臂、脖子和右脸，疯狂地想要逃回水下。

他的皮肤光滑湿润，利威尔费了很大劲才捉紧，将他死死抱住，头贴着自己的侧颈。艾伦仍在反抗，男人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脏不住跳动的声音。直到感觉自己的后背已被他全部抓伤，怀抱里的少年才平静下来，大口喘着气。地板已经被浸湿，海水淹没到小腿，男人轻声对他说：“走吧。”楼上传来喧嚣的声音，恐怕已经乱成一片。现在才发现吗？利威尔在心中嘲笑着，可惜来不及了。靠近阀口的最底层已经灌满水，任谁也无法再靠近那扇大开的舱门，除了艾伦。

他们一起走向最底层。水位不断上升，逐渐淹过胸口，到达口鼻。快到达舱门的时候利威尔已经支持不住，耗光了肺叶里的全部气体。耳边传来嗡鸣，大脑开始疲惫，他感到阵阵眩晕。少年的唇却贴了过来。

他逐渐感觉氧气度到自己口中，水流下的视野也慢慢清晰，差不多被遗忘了吧，艾伦可以在水中呼吸这件事。顺着水道进入海域，男人在心里给了自己评价——真是一场不错的胜利大逃亡。只露出屋顶的建筑，狰狞得像是一只兽，在黑暗中迎来结局。

垮塌，崩离，溶解。

 

而他们拥抱着接吻，在海平面下一百零五米。